汉朝的前三十年在贾谊眼里,似治而乱,似安而危。他指出,要想获得真正的长治久安,就要众建诸侯少其力,就要同化分裂匈奴贵族,就要定经制、明礼义,建立社会秩序,构建统一的价值观。
洛阳才子贾谊,是上天赐给汉朝最珍贵的礼物
最早知道贾谊是在唐诗里:
宣室求贤访逐臣,贾生才调更无伦。可怜夜半虚前席,不问苍生问鬼神。
写这首诗的李商隐一辈子春蚕吐丝样地写爱情,写艳遇,写他自以为的不遇于时,文青加愤青一枚,所以我很主观地认为,被他标举的贾生也和他性质相近,言过其实的多。
直到读了《陈政事疏》,又叫《治安策》。
(一)一道疏文,三代帝王努力的方向
臣窃惟事势,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流涕者二,可为长太息者六。
这道疏文的开头,就是这样三句忧患激切地痛哭、流涕、长太息!
仿佛他面对的是大厦将倾、民不聊生的乱世末日。
和他同时的其他大臣不这么看,他们刚刚平定吕氏集团,拥立了仁和的新皇帝刘恒,行“黄老之道”休养生息,曾经那么紧张的身体和精神舒缓下来——岁月静好啊!
所以贾谊发的什么疯?
《治安策》里,大体说了三件事。
诸侯坐大,强枝弱干。
匈奴威胁,边境不宁。
制度疏阔,世风日下。
秦始皇灭了六国,创立了郡县制,完成封建大一统,但历史的车轮滚动到汉朝却发生了倒退:汉初的政治形态,是郡国并行,既有归属中央管辖的郡县,也有由诸侯王控制的封国。
诸侯们各有强兵重器,有和汉廷类同的官员系统,有封地的丰厚财富。
一句话,诸侯们有和中央对抗的资本。一旦勾连,中央相对的微弱优势即消失无存。
汉高祖时即有韩信黥布彭越等之乱,文帝时又有淮南厉王刘长和济北王刘兴居之叛。
后面还不断地有王侯冒头僭逆,前赴而后继。
而北境,匈奴常年侵扰。汉家徒劳地送了一个又一个的宗室女子和亲,输送大量的财帛,还是保证不了边地的安全。
汉初奉行无为而治,自由发展,虽然让百姓压力减轻,生产得到一定恢复,但同时也造成了两方面的恶果:
一是豪强地主极力兼并土地,流民增多;二是民众缺乏统一的思想观念,各行其是;道德缺位,纵情遂欲,社会风气败坏。
这两点都不利于稳定局面的形成和中央集权的加强。
汉朝的前三十年在贾谊眼里,似治而乱,似安而危。他指出,要想获得真正的长治久安,就要众建诸侯少其力,就要同化分裂匈奴贵族,就要定经制、明礼义,建立社会秩序,构建统一的价值观。
他的这三方面建议,花费了汉文、汉景、汉武三朝的时间才得以贯彻功成。
前164年,汉文帝借齐文王刘则死,无子嗣位,六分齐国,随后又三分淮南国。
前 154 年 ,景帝派周亚夫平吴 、 楚七国之乱,着力削藩。
前134年,武帝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
前127年,武帝颁布“推恩令”,彻底执行贾谊的“众建诸侯少其力”,消解诸侯国的威胁。
前127——前119年, 卫青 、 霍去病等数次出击匈奴 , 匈奴远迁至漠北。
汉,自兹才确立了作为国家的尊严。
(二)贾谊是谁?
贾谊,洛阳人,生于公元前200年,卒于公元前168年。
他十八岁时即以善文闻名于当地,被河南郡守吴公召至门下,在其辅佐下,河南大治,时评天下第一。
二十一岁时,在吴公的举荐下,贾谊被汉文帝委以博士之职,是博士队伍里最年轻的一位。
不久,贾谊即上疏请求“改正朔,易服色,法制度,兴礼乐”。
泥腿子刘邦没什么文化,汉朝建立后,一应律法、官制、程式规范均承秦制,秦称自己值水德,尚黑色,汉就继续也称值水德,尚黑。
贾谊说,汉值土德,黄色才是大汉的颜色。
汉朝的律历是经由贾谊的老师张苍推定的,贾谊公开和老师唱反调,是因为他明白,五德应谁不重要,在礼的层面上确立汉家统治的合理性和正义性,在民众心里树立汉朝“天命所归”的信念,这才重要。
因为,汉初的内部和外部,都有分裂的势力,窥视的野心,躁动不安的灵魂。
贾谊,从来都是高屋建瓴的位置,拨乱反正,劈山开海。
他是上天赐给汉朝最珍贵的礼物。
他上《论积贮疏》,建议贮粮,经过文景二朝休养生息,“京师之钱累巨万,贯朽而不可校;太仓之粟,陈陈相因”,为驱逐匈奴奠定下坚实的基础。
他反对允许民间铸钱,最终汉武帝颁布罢郡国铸钱令,将铸币权收归中央。
他针对匈奴的袭扰,提出“三表”“五铒”之术,这办法连隋文帝都拿去运用。
正是三代帝王对他制定的基本国策的踏实执行,才让汉朝从内忧外患中解脱,才让陈汤有底气有自信代中华民族发出历史的最强音:“犯我强汉者,虽远必诛!”
(三)我们今天该如何对待贾谊?
如果没有贾谊,汉朝的国祚是否还能长达四百年,难说。后人还会不会选择“汉”这个字作为族群的荣耀传承,也难说。
贾谊只活了三十三岁,但他的璀璨华彩自两汉一直闪耀至唐、明、清,一直闪耀到菊香书屋。
因为他,诞生了一个成语“洛阳才子”。潘岳说,终童山东之英妙,贾生洛阳之才子。唐人则把“洛阳才子”作为对一个人的极致赞誉:
洛阳才子旧交知,别后干戈积咏思,
书生邹鲁客,才子洛阳人。
洛阳才子能几人,明年桂枝是君得。
洛阳本自宜才子,海内而今有直声。
王维,孟浩然,李白,岑参,刘禹锡,陆贽,宋代的吕蒙正,明代的李贽,清袁枚,都曾为贾谊心折倾倒。汉代的刘向更是直言贾谊“通达国体,虽古之伊,管未能远过也”。
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也是屈、贾并传。
我们今天有端午节,有龙舟粽子纪念屈原,但还有多少人知道贾谊?
我家恰巧有高二学生,正好学到《过秦论》。
我问他,此前知道贾谊吗?
知道。
了解他的事迹或成就吗?
学生无语,他的知道仅限于曾经在某次课堂或某段文字里偶遇这个名字。贾谊于他,远不如晁错、董仲舒有记忆点。
汉朝那些移星换斗、山河变色、震烁古今的事件里,贾谊都不是主角。
虽然是他为大汉规划了行进路线;而他那些纵横捭阖、指切时弊、闳中肆外的鸿文巨制,也非单薄的少年群体所能体悟。
贾谊,被时代前所未有的冷落。
我曾经以为,在初级教育阶段多些涉及贾谊的诗文,让他始终活在后世的文化记忆里,就是对天才的致敬。
可连写下“可怜夜半虚前席”的李商隐都被目为“冷门诗人”的今日,还有多少人会爱一首诗,会因一首诗去了解一个人?
两千二百年前,绛灌不知才子贵,过了两千多年,我们依然漫轻年少洛阳人。
这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悲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