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仔与诗圣

陈尚君/文

节选自《行走大唐》一书

一批中学生涂抹课本中杜甫像（源自蒋兆和的绘画）的游戏， 被冠以“杜甫很忙”的总名，在网上热闹了一阵。2012年恰好是杜甫诞辰一千三百周年，因此而遭认真人士的谴责。如果我猜得不错，这句“杜甫很忙”源出周杰伦的歌《牛仔很忙》：“正义呼唤我，美女需要我，牛仔很忙的。”这不就是那位詹姆斯·邦德先生吗？与憔悴严肃的大诗人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。学生的游戏，也许就是觉得把最新潮的玩艺儿PS到最庄重的造型上，对比度太大，因此好玩，初始并无恶意。加以挞伐，就全无趣味了。

“无厘头”的游戏其实有时也会撞破事实。就我所知，杜甫还真将自己比喻为牛仔：

“忆年十五心尚孩，健如黄犊走复来。庭前八月梨枣熟，一日上树能千回。”（《百忧集行》）黄犊就是黄牛的幼仔。

那时的杜甫健壮、好动、胃口好，每日上树千回当然是夸张，但为梨、枣美味，自啖或与小朋友分享，很勇于攀爬。成年后，杜甫的生活仍然无忧无虑。《壮游》：“性豪业嗜酒，嫉恶怀刚肠。脱略小时辈，结交皆老苍。饮酣视八极，俗物都茫茫。”豪放而贪杯，醉眼朦胧间，世人都是俗物，只有几位老者，还值得结交。

他也曾参加科举求官的考试，失败了也不在意：“忤下考功第，独辞京尹堂。放荡齐赵间，裘马颇清狂。春歌丛台上，冬猎青丘旁。呼鹰皂枥林，逐兽云雪冈。”纵意游玩，裘马清狂，春歌冬猎，呼鹰逐兽，丝毫不考虑人生前途，更不曾忧国忧民。为什么呢？因为他的父亲在做官，不算大，兖州司马，与那位开口就说“我爸是某某”的今少的父亲级别相当。不过杜甫从小就喜欢写诗，家教也不错。侍亲到官，顺便游览泰山，开口就说出“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”（《望岳》）的名句，对前途充满信心。

这时他遇到诗人李白，同游了一年多，共同的兴趣是诗、酒，还有就是访道求仙。《赠李白》：“秋来相顾尚飘蓬，未就丹砂愧葛洪。痛饮狂歌空度日，飞扬跋扈为谁雄？”努力了许久，丹砂仍然没有炼成，虽愧对前辈葛洪，但也不介意。痛饮狂歌，飞扬跋扈，这是两人的共同写真。年轻时的杜甫，与李白一样浪漫冲动，无忧无虑。这样的生活，是不是很接近现代的牛仔呢？

如果父亲长寿、升官，如果开天盛世辉煌百年，持续祥和， 杜甫也官运亨通，生活安定，是否还会成就他的诗歌呢？真还不好说。三十五岁那年，父亲死了，要养家活口，无奈得想办法。体面的是应试求官，偏偏碰到太有创意的宰相，一个不取还说“野无遗贤”，盛世祥和，逼得杜甫只好剑走偏锋。第一招是求大官帮忙。看着饥饿得怒火升腾的妻儿，也就不必计较被央求者的人品了。“骑驴三十载，旅食京华春。朝扣富儿门，暮随肥马尘。残

杯与冷炙，到处潜悲辛。”（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）以往的豪气真不知到哪里去了。不行，再出第二招，献赋。虽然看到“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”的现实，要求官，又何妨将朝廷的盛典肉麻地歌颂一番呢？“三大礼赋”终于博得玄宗的开心，释褐入仕， 官不大，有份薪水，生计暂且无虞。

安史之乱马蹄声急，杜甫再陷动荡中。“衣袖露两肘”去见皇帝，官拜右拾遗，在朝廷有言论的机会。可惜太较真，不知道官场的复杂，不久就被赶到地方。州县的琐碎更让诗人无法容忍，只能漂泊西南，栖托为生。栖托谁呢？ 最好是朋友。成都掌权的是老友高适，把浣花溪边一大圈地给他建草堂，让他度过一生最闲适的时光。人事更迭，好景不再，面对武夫，也得迎合。“迁转五州防御使，起居八座太夫人。”（《奉送蜀州柏二别驾》）拙恶如此也得写，心里其实很清楚：“苦摇求食尾，常曝报恩腮。”“饥藉家家米，愁征处处杯。休为贫士叹，任受众人咍。”（《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》）像狗一样地过着乞讨的生活，借米填饥，讨酒浇愁，都得看别人脸色，终在漂泊中唱完人生的悲歌。为生计，杜甫很忙，忙得可怜可悲。

挣扎求生，辗转道途，并没有停息杜甫做伟大诗人的雄心。乞食长安，他看到社会贫富的巨大反差；身处战乱，他看到国家的危机和下层的困苦；行走入蜀，他记述秦州入蜀道路的奇诡险峻；病滞峡中，他将峡中风光和忧国悃忱倾诉在诗中。黄庭坚说杜甫最好的诗是夔州以后诗，当然是对的。当我们了解他在三四年的动荡多病生活间，居然写下五六百篇不朽名作，更对诗人充满敬意。

对于一切新鲜的东西，杜甫都乐于接受尝试，特别是诗歌。“即事名篇”的新乐府，杜甫是首创者。无论是古体诗还是近体诗，他都尝试穷尽所有的变化以开创新格。那时近体诗格律定型未久，变化还不多，杜甫尝试了所有粘对的变化，工对、借对、流水对、扇对、磋对都运用自如；不是说近体诗要音韵协和吗，他偏写拗体的七律，不循平平仄仄，打破平衡；律诗只能八句完篇，他偏写《秋兴八首》那样的联章长篇；对仗稳贴很难，他知难而进，一首诗写到一百韵，穷尽变化；不是说古诗要回忌三平声吗，他偏写了许多，还试验过五入声。

为写诗，杜甫更忙。“新诗改罢自长吟”（《解闷》），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（《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》），要耗费多少心力？他经常失眠：“不眠忧战伐，无力正乾坤”（《宿江边阁》），是忧国而无以措手；“夜久语声绝，如闻泣幽咽”（《石壕吏》），是感怀民困而点滴心头。苏轼特别赞赏的“四更山吐月，残夜水明楼”（《月》），也是夜不成寐、中夜起行的感悟。

宋人说“子美集开诗世界”（王禹偁《日长简仲咸》），就是说杜甫开拓了唐以后诗歌的所有法门，为后世提供了典范。有真性情，求大格局，转益多师，心存千古，终成就其诗歌之集大成。至于“无一字无来处”或“每饭必思君”的说法，都是后人添加给他的，当不得真。回到开头，不断有人讨论杜甫会怎么看待“很忙” 的游戏。我想，以杜甫的豪爽趋时，大概不会生气吧。如果生在当代，条件也允许，我想他也会装备iPhone 4S，经常在微博公布他的作品。当然怀抱美女，是有些不雅，在他那个时代，倒也不算什么。只是有涉个人隐私，还是为诗人讳吧。

这样揣度杜甫，根据是他即便生计窘迫，为诗憔悴，始终以幽默心态面对。没有钱，他写道：“囊空恐羞涩，留得一钱看。”

（《空囊》）他写贫困的朋友：“广文到官舍，系马堂阶下。醉则骑马归，颇遭官长骂。才名三十年，坐客寒无毡。赖有苏司业，时时与酒钱。”（《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》）写女儿学母化妆而满脸狼藉：“学母无不为，晓妆随手抹。移时施朱铅，狼藉画眉阔。”（《北征》）甚至调侃皇帝惧内：“张后不乐上为忙。”（《忆昔二首》）都是有趣的例子。千年后的“恶搞”，诗人又何须较真愤怒呢？